密密麻麻地长满了芦苇。这种芦苇,笔杆般粗,一丈余高,质地柔韧,节疤也长,用来编织苇蓆、囤围、芦芭帐都很耐用。
因为居于江心,一场大台风或者大暴雨,都有可能使得沙岛剥蚀解体,无声无息地消融于江流,岛上也就一直没人安家落户;因为没人安家落户,小岛也就一直没有名字。
一九四八年秋,小岛东端却升起一缕炊烟。这炊烟悠悠袅袅,时续时断,细如游丝,轻如雾气,在岛上一直飘了两年多。遥望那缕炊烟,好发奇想的人们常常怀疑那里住着一位仙家或是妖精。是人,不可能独自呆在那片水天苍茫的荒野生地里。
然而却是人。渡江去岛上收割芦苇的人们发现,小岛东端的沙包上,有人搭起了一座长约丈余、宽约六尺的拱型草棚,这草棚搭得极为巧妙,芦芭墙的骨架,充分利用了没有收割的苇草,这使得芦芭墙生了根,雨冲不垮,风吹不倒;芦苇骨架之间,苫上了一层倒置的苇草。如此,即便下个三天三夜的大雨,草棚里也是干爽爽的一方天地。人们钻进草棚看了看,里面除了一床铺盖以及几件破烂衣服、一口泥垡支着的破锅外,别无长物,但却收拾得清清爽爽,让人好想在那张铺着草蓆的床上躺倒美美地睡上一觉。
草棚的主人,是个看不出年龄的沉默寡言的江北汉子。一年到头,他似乎一直都在岛上斫芦苇,而且卖得极便宜,成担整理得干干净净的芦杆,给他一两块钱或是十斤八斤的玉米麦屑,他都不作计较,甚至给你挑送到船头。来岛上收割苇草的人们扳指头算算,买他的芦苇比自己动手收割整理还要合算,于是也就不再自己动手——毕竟斫芦苇是件下力气的苦活儿,而只从他这儿购买了。
“师傅,贵姓?”有人打听。
“免贵,姓李。”江北汉子答应一句,却并无更多的言语。
或许,这江北人碰到过啥伤心事体呢!人们猜测。他们发现:这个姓李的汉子除了斫芦苇,自动承担的另一项费力活儿是埋尸骨。江水滔滔,常常会有尸体从上游顺江飘流到此,碰上沙岛的芦苇就被卡住;用不了三五天,岛上成千上万只毛脚蟛蜞会将腐尸分解一空,只剩下一副干干净净的骨骼。汉子每每从芦苇丛里发现这些尸骨,总是细心地将其检起,埋在小岛西端的那片没长苇草的高沙丘上。每副尸骨他都给堆起一座小小的坟包。
“这师傅,好心肠!”人们感叹,神色里对江北汉子添了几分敬重。
你不大可能想到:这自称姓李的汉子,就是我的二伯张具成。
回城不到半年,我们二伯母梅香就死了。可以肯定,她是让悲伤沤烂了心肺肝肠之后死去的。自张宝成被杀,张具成恨天恨地恨自己也恨梅香,再也不肯和梅香说一句话。梅香病倒之后,张具成为她端水倒茶做饭洗衣甚至也倒马桶,但就是不肯开口解劝半句安慰一声;梅香哭得死去活来,咽气之前一声接一声地叫个不停:“具成,具成,具成……”
邻人们分明地听见,那叫声一声比一声凄凉,渐渐地短了,低了;最后只能感觉那两片干裂的嘴唇在微微翕动。
坐在床边的张具成依然一脸木然。人们怀疑他已经呆了神经傻了心智。唉,人哪,活到这个份上,只能是比死人多一口进出的气了!人们摇头叹息,想不明白忠厚善良的布店老板李德隆前世里究竟作了什么样的孽,又是什么人报了这么大的冤,竟会让他女儿女婿遭到如此报应。
葬了梅香,张具成便从南通城失踪了。至于他怎样选择了在江心沙岛落脚,怕是谁也说不清了。那年头家家户户的日子过得匆匆忙忙没人愿意多管闲事。
斫芦苇是件苦力活——一个“斫”字,就已经清楚表明了费力的程度。长江的泥沙极是肥沃,沙岛上的芦苇差不多根根硬如竹子,镰刀磨得再锋利,割上三五把也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