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来的最初的冲击已经消退,他们渐渐习惯了他那种不粉饰事实的说话方式。但他们仍旧觉得发窘,因为代言人语气里有一丝讥讽,还不仅仅是语气,连他用的字眼都不大对劲。“简直不能算是个人。”这就是他说的话。他当然是个人。还有,他们隐隐约约觉得,代言人虽然知道他们对马考恩是什么看法,但却并不完全赞同。
“还有一些人,他铸造厂的同事,知道他是个可靠的工作伙伴。他们知道他从来不瞎吹大话,而是说到做到,能做多少就说多少。干活儿时靠得住。也就是说,在铸造厂的厂房里,他获得了你们的尊重,但当你们一走出工厂,你们就像别人一样对待他:不理睬他,藐视他。”
讥讽的味道加重了。可代言人的语气一点儿也没有变,仍然与刚开始讲话时一样:平铺直叙、简简单单。马考恩的工友们觉得无言以对:我们不该那样不理他,他在厂里是把好手,也许我们离开工厂后也应该像在工厂里那样待他。
“你们中间还有些人知道一些别的情况,但你们从来不怎么说起。你们知道,早在他的行为给他挣来‘畜生’这个名字之前很久,你们就给他起了这个名字。当时你们只有十岁、十一岁、十二岁,还是小男孩。他个子太大了,跟他站在一起你们觉得不好意思,也觉得害怕,因为他使你们感到自己没用。”
堂·克里斯托在妻子耳畔轻声道:“他们来是为了听点谈资,他却教他们担负起自己应该担负的责任。”
“也就是说,你们用了人类在面对比自己强大的外物时采用的办法。”代言人说,“你们抱成团,像成群结队的斗牛士,在最后一击之前先削弱公牛的力量。你们捅他,戳他,捉弄他,让他不停地转来转去,猜不出下一击会来自什么地方。你们用毒刺扎进他的皮肤,用痛苦削弱他、激怒他。因为,尽管他个子那么大,你们照样能把他整得团团转。你们可以整得他大喊大叫,可以让他逃跑,可以让他哭。瞧,他到底还是没你们强大啊。”
埃拉很生气。她想让他谴责马考恩,而不是为他找借口。难道说,凭着童年的不幸,就可以手一痒痒便把母亲打翻在地吗?
“我说这些不是想谴责你们。你们那时是孩子,孩子不懂事,孩子是残忍的。现在你们不会再这么做了。但听了我的话,你们自己也能看到你们行为的后果。你们叫他畜生,于是他成了畜生。在他以后的一生中,他伤害无助的人,殴打他的妻子,野蛮地斥骂他的儿子米罗,骂得他逃出家门。你们是怎么对待他的,他就是怎么做的;你们告诉他他是什么,他便成为了什么。”
你是个蠢材,佩雷格里诺主教心想。如果一个人的行为总是以别人是怎么对待他的为基础,那么,就没有人应该对任何事负责。你的罪孽不是你自己的选择,哪里还有忏悔的必要?
好像听到了主教无声的质疑,代言人抬起一只手,仿佛把自己刚刚说的话一把扫开。“这并不是最后的答案。你们对他的折磨使他变成了一个阴沉的人,却并不会让他变成一个凶狂的人。你们长大了,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折磨他;他也长大了,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痛恨你们。他不是那种把仇恨埋在心里记一辈子的人。他的愤怒渐渐冷却,变成了持久的对他人的不信任。他知道你们瞧不起他,他也学会了不靠你们独自生活——平静地生活。”
代言人顿了顿,说出大家心里都在问的问题:“他为什么变成了你们大家都熟知的那个凶残的人?想一想,谁是他的凶暴的牺牲品?他的妻子,他的孩子。有些人打老婆孩子,是想以这种手段取得权力,由于他们太弱小,或者太笨,在外面的世界无法获得权力。那他能够威慑的还剩下谁呢?只有无助的妻子、孩子,因为生活所迫、传统习俗,或者——让人更难过——因为爱,和这样一个男人捆在了一起的妻子、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