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點點頭。
警察掏出一大串鑰匙,開門走進內室,窸窸窣窣了一陣,然後拿出一個紙夾,一邊走,一邊拍灰塵。他坐下慢慢翻開,邊看邊念,女,三十歲左右,死因:溺斃,全身皮膚無明顯外傷痕跡。腸胃內無異物。他合上文件夾,輕描淡寫地說:每年夏天江里都要淹死人,漂到這兒的屍體不下幾十具。這是件正常案子。那張端正的臉時而拉長,時而擠扁。
我站起來,走過去。問他能否讓我看一下文件。
或許是我臉上那種嚴重的神氣使他不由自主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但手裡並未放下那個文件夾:「你想知道什麼?」
「我想知道那男的憑什麼說那女人是他妻子。」
他小心地翻開文件夾,看了一陣說,屍體上有項鍊,項鍊上有個金環。男的就憑這個認領了屍體。
我問金環是什麼樣子?
「嵌了三朵花。」他回答。
那不就是羊穗昨天送我的項鍊嗎?我取下脖子上那條項鍊,放在手裡,沉甸甸的,閃著耀眼的光澤。三朵花在項鍊的中部,相連而成。我拿給他看。這個警察拿著端詳了一陣,然後還給我,笑笑,說,就像這樣子,很像。
我握緊項鍊,體會著環上花瓣的稜角彎度,我的心反抗著我,我感到不應該說,但還是喊了出來:不是很像!就是這一條!
警察手指彈著桌子,看著我,輕輕笑起來:「如果真的就是這條,怎麼到了你手裡?」
我無言以對。我只是喊起來:肯定不是游泳死的,有人害她!警察不再笑了,他的眼光看不出是譏刺還是憐憫。
反正我不相信我不會相信。我收到過她的信!我一面說,一面奔出門去。
我奔向江邊,冷冷的風吹打著我的衣服,一兩艘船靠在岸邊,江面細窄,水流平緩得出奇,我向輪渡口走去。
雨,又飄起來,路面濕漉漉的。關上窗,我坐在床上,我看見了那本線裝書,拾了起來。
突然,我的手停住了。這是一幅極熟的圖:山上有一鹿,背上有鞍韉,但沒有騎者,地上躺有一個女人,似乎死了。
我感到熱血在往上冒,是誰完成了我未完成的畫,先我幾百年上千年?那上面還有讖語:木易若逢千女鬼,定於此處喪金環。下面小字注釋:像讖皆明指安祿山之亂楊之碎於馬嵬明皇幸蜀惜當時見之不悟。
不!我喊起來。楊之碎,就是羊穗。金環不是楊玉環,而是我項鍊上的金環!
鹿鞍當然是陸安,陸安害死了羊穗!他牆上掛的畫點穿了兇案。不對,陸安的名字是羊穗死後取的。他有什麼必要取個自投羅網的筆名呢?到底是圖讖預言了兇案,還是圖讖導演了兇案?它構造了國家大亂,貴妃之死,也能構造世界千變萬化之後一個女人的命運?或許它註定就要被重複千次、萬次、億萬次?
我瞪著眼看著這發脆的紙片,汗珠冒了出來。想到床上躺一會兒,但沒法閉上眼睛靜一靜,眼前是紛亂的問號和詞語,往事支離破碎循環往復。羊穗聽我講述童年時,自始至終沒插一句話。她那副專注的神情使我淚水盈盈。
她盯著牆上的一條裂縫,目光在這條縫上游移,她說我不該穿黑衣服,這種顏色使我的臉瘦削,眼睛深凹。她說她記得我的那件粉色連衣裙,上面的荷花,不,是葫蘆花,紅中帶黃,黃中露紅,鮮艷之極。她不好意思起來,停了停才說,真迷人。她垂下了頭。我說,那葫蘆花是紫色顯藍,藍中帶青。羊穗用手制止我說下去:「你那天真美,把我看呆了!」她的頭髮剪到耳邊,耳朵上分別掛著一隻蜘蛛和一隻蝴蝶墜子。她取下紅框近視眼鏡,拿在手裡。我一下找到一種感覺,提起很多年前曾接到她的兩個又短又乾癟的電話,那電話是說她結婚的事。我感嘆當初她和我的安排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