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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交出我的家鄉和大師,已經交出我的女兒,難道我還必須交出我還未出生的孩子嗎?

她感到天空飛滿黑鴉,孩子如光亮照耀她蒼白的臉。突然,她像條拋上岸的大魚撲騰起來,掙扎著呼救。又有一個路人從身邊走過,有一大家子人朝她的方向走來。

18

這座城市怪模怪樣,浮在兩江之上,好像只要她伸出手,就能搖撼那些擱在岩石上的木板房子。

書生把她送到遠郊的一個小縣份里,住朋友家。書生回城裡,住報社男子單身宿舍。臨走前,他對她和朋友叮囑了又叮囑,客氣而周到。

朋友見她呆呆地坐著,說:書生心好,城裡天天挨炸,這兒安全。

她笑了笑。

她忍著陣痛,抹去額頭上的汗。朋友送她到附近的產科醫院,崎嶇小道上,滑杆在一閃一閃響著節奏,她陷入昏迷。一個六十年代初期出生的山城女子,身邊總帶著她的小說,唯獨不想去她曾經生產的地方,她也是個作家;八十年代後期,也就是她生產這天的五十年後,有個生長在南方的亞熱帶女子,專程來找她生產的地方,她是個詩人;九十年代末期,一個異域島嶼女子通過電話告訴友人,她將前往山城,她也是個作家。那個山城女子想著異域島嶼女子花園裡的竹子,在歐洲這一年開花的事。歐洲的竹子據說是一個叫威爾遜的人1907年從中國南方用船運回的,以他愛女之名為竹子取名:uriel。妙瑞兒註定九十年後必開花。開花必死去,死去必再生,因為種子已在風中撒向天下四方。

這些事,她不想知道,那怕是在這麼個冷清的夜晚,專門讓她尋找往年足跡的夜晚。她甚至都不願回想那年秋天,她由於臨產陷入昏迷的事。與她心愿相違,是個男孩,而且一離開子宮就咽氣了。

她對命運服氣了。有一天,朋友向她提書生,她聽著聽著,突然站起來,滔滔訴說,再也停不下來。朋友驚呆像木瓜,她才住口。好馬不吃回頭草?她不能當馬,她得當人。

松林山,還有房前的一叢竹林。是的,當年她也以青綠的竹林為生活的背景。每九十年竹子才開一次花,但她面前竹子不必開花,因為它們知道她已經死過不止一次,竹子也不必再生,因為它們明白她已經重獲生命不止一次。

19

她們走下山,那兒正在建房。搭梁前,殺了兩隻大公雞,很是熱鬧。兩人慾走近,被攔了回來。女人不能靠近,靠近不吉利。兩人擇溪畔小徑爬上山。女友采了一些山坡上的野花。

她挽著女友的手,剛想張口說什麼,突然渾身僵住。女友問:「怎麼啦?」

她手往山下一指。一個男人從另一小道往山上來,不太識路,他在張望。「我不要見他,幫幫我。」

「不會是書生。」女友安慰她。

「請你去打發他離開。」她說。

山下之人真是書生,他未能見著她的面。隔了許久,女友才回來,找到依靠著一棵松樹坐著的她。

「他走了。」

「他走了。」她重複女友的話。

「說了你別生氣,我感到你們兩人都值得同情,他很痛苦。」

「你是要我回到他那兒去。」她說,「對不?」

「任何時候我都歡迎你和我在一起,你知道的。」女友坐到她的身旁。

「我知道。」她把頭靠在女友肩上。

松林山的足跡最容易收拾。大自然寧靜,她變了,抽菸,唱歌,跳舞,勤奮地寫作。生活可以無限延續下去,並不是假相,生活有時也會露出友善的一面來。山下的男人,帶著後悔的情緒,卻來得更勤了。她對自己說:你錯了,堅持住,你就能挺過去。但時間一長,容易健忘的她,不再趕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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