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掉?那我們家住哪裡?他問。
誰知道呢?附近一個捲菸廠擴建廠房,把周圍的許多地都買下來了。母親有氣無力地說,她躺的木床紅漆已剝掉,不寬也不窄。
舊木櫃隔在一間二十多米的房間中間,小小仍住在裡面,在木櫃和牆之間的空處,掛了一塊繡有小花的門帘。他對自己說,你本不該回家,從初中時住讀,在市中區上學,很少過江來。上大學已過三個年頭,你一次也沒有回家。父親的死是一個圈套,你少考三門,等於晚畢業一年,自願被這隻剩名義的「孝道」劫持。母親在火化完父親的屍體後便躺倒在床上,又是一個圈套,使他不敢說半句回學校的話。他躺在從小睡大的單人床上,往自己腦門狠狠捶一拳。小小褲袋裡攥著處方箋,上面開著一大堆茯苓、肉桂、硃砂、荊芥穗、桔梗、柴胡、苦杏仁之類的中藥。請到家裡來的中醫,說母親是心血不足,虛火上升,胸中鬱熱,驚恐虛煩,痰涎壅盛,血壓升高。
吃幾付就會好的,母親沒有理睬老中醫好意的預言,只說了聲謝謝。
小小送走中街那位自己掛牌的老夫子醫生。說,好,你這病沒什麼。
母親不理他,仍躺在那兒,隔了一陣子,才把喉嚨里的清水狀的痰吐在床邊的瓷痰盂里。
通向石橋中心和水池子的街全是石階,人如螞蟻,爬上爬下,擺水果攤,蔬菜攤及街兩邊的館子、布店、鞋店、五金工具店、藥鋪、髮屋、醫院診所都依石階的坡度而建,他出了兩邊是緊緊挨著樓的小巷子,去找藥鋪。汗水隨著悶熱沁出,衣服漸漸濕透。街中心那個水池由石塊水泥砌成,裡面蓄滿了水,是用來消防的,久了,各種髒物,包括死耗子、死貓、臭爛襪子、鞋等東西扔了一池,臭氣熏天,他想母親常說的一句話:用久了,什麼都有感情。抓完藥,小小沿著石階一直走到江邊。沿著沙灘他往家走去。
沙灘靠躉船邊有幾個小孩在戲水,扔石子,打水漂。跨過躉船架在坡上橫穿河灘的各種纜繩,在幾塊嶙峋礁石背後有一片較為平緩的沙灘。游泳和看游泳的人三三兩兩,在江水之中,或在沙灘上。偶爾傳來幾聲喊罵聲。
小小站在一塊岩石上,看了看下面遊興正濃的人影,今年他們中間誰會成為「水打棒」?
小小正名叫叢洑,小小只是他的小名而已。他出生的那一個夏天,天氣異常悶熱,下江游泳的人從他家門外的那個石階上下,絡繹不絕。窗下時而傳來背搭游泳衣、褲、手挎游泳圈的大人小孩的說話聲。那一年到江邊乘涼的人也不少,因此淹死的人也不少。他後來見到打撈起來的溺斃者的屍體,女的都仰著,男的則臥著,渾身都是通體透明發脹,增大蒼白,浮腫而面目全非,見了自己的親人還會七竅出血。小小落地那一刻兒,正值一隊人抬著撈起來的溺斃者:「水打棒」,從門前的石階經過,父親悶坐在門前的矮凳上,就取了個「洑」字。叢這姓就少得怪,這名就更奇。小小上小學後,查字典得知,「洑」,為水流迴旋的樣子,還為漩渦的意思。父親成天見了他,臉上沒有晴天。他怕父親,很恨父親給他取這麼一個怪名字。他記憶之中,父親總是抽著最劣等的紙菸,蹲在江邊傾斜的一個石塊上,盯著用草編的蓆子蓋住的一罐罐綠豆芽、黃豆芽,不時嘴裡含著煙,用木桶從江里盛滿水澆在豆芽上。豆芽在父親一心一意的照看下生得又壯又大,每天上午各種女人,從老太婆到中年主婦,還有六七歲的孩子便拿著菜籃或竹箕排隊買父親的豆芽。小小路過一座低於路面的房子,那屋頂一伸腳就可以跨上去。平平住在這兒。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往左旁陡峭的石階下去,他情願把自己留在過去,留在回憶之中。因為平平占據著他的回憶,還有這幢破舊的矮於路面的房子右邊與另一幢房子間的漆黑的小溝。有一天他躲在那兒,讓平平找他好半天。平平生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