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決定晚上時間重讀阿爾丹的《食蓮者》,心想,或許自己已經獲得了解釋的鑰匙,以前他草草翻過,只覺得陰冷而美麗,似可解不可解。可仔細一讀,便被那郁澀的舌狀花卷裹了,幾乎一夜未睡。
她在茫茫蒼蒼的黑暗中搖曳。雨雪霏霏,冰雹試比刀槍齊奏的嘹亮。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三山外的青天,白鷺洲畔,一個夢套另一個夢,是石頭都流成水,是水都流成石頭。可是我的喉嚨,嘶啞的喉嚨,能夠對你們,對那個陌生的東方,說出的惟一名字,仍然只有溫柔纖秀而古典的她。
第二天一早他到學校。在教師餐廳吃完中飯,路過學生酒吧門口,從里擁出一群嘻里哈拉的學生,帶著股濃濃的啤酒和煙味。他推了推眼鏡,不錯,倚牆和一個男孩邊說邊走的高個女孩,就是他找了一個上午的蘇珊娜。他和蘇珊娜來到樓外的草坪。氣溫陡然升高,草坪和石階上的人紛紛脫去大衣、外套,在太陽下看書聊天。還是他一語攪碎了寧靜的氣氛:
「阿爾丹在中國哪所大學教法語,你知道嗎?」
「南京大學。」蘇珊娜說。
「哪一年?」
「一九六四年。那是戴高樂與北京建交不久,中國外交決策者想靠法語突破——你們稱為『反華大合唱』的局面。幾所大學在巴黎學中文的研究生中請法語教師。阿爾丹那一年正在寫《桃花扇》的論文,二十六歲。之後,他永遠也沒寫完論文得到學位。他永遠沒有成為漢學家。」
「那他作品中那位中國姑娘是真有其人,傾城傾國,」他輕淡的口吻像自言自語,但又不像,「他和她真的相愛?」
「我想是真的。」蘇珊娜不自然地笑了笑,把眼鏡托上鼻樑。至少阿爾丹認為他是真愛!她說,那姑娘究竟是不是愛他,他們中間發生過什麼,我看阿爾丹自己也說不清。
他也發現阿爾丹的作品,每次說的故事不一樣,一會兒是秦淮名妓之後,一會兒是革命之家異端女兒。
我問過他,他說這是扇上的血點,由藝術處理。總之,那姑娘是他的學生。突然有一天不知去向,他認為她被關押起來,必須救她出來。於是他停止上課,在北京、巴黎、南京三地到處奔走,通過駐華使館,上訴法國外交部。被迫回國後,四處發表文章呼籲幫助,發瘋似的指斥法國政府冷漠。這在「文革」前中法關係中是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
鳥叫,單調而無顧忌。樹枝被吧嗒折斷,銜在尖扁的嘴裡,撲閃雙翅,在屋檐的瓦片空隙處搭巢。草坪一側小路,是一些徘徊的腳步,自在輕鬆。一叢蘆葦繁茂,緊依著一頂碩大的栗樹,那裡人少,光線亮得顫顫悠悠。
文化革命一來,阿爾丹成了巴黎造反學生的領袖之一,法國紅衛兵的頭兒!他想她在中國也肯定在造資產階級的反,如果她還活著的話。打倒資產階級,他們就能團圓。阿爾丹至今被法國知識界稱為「毛派」。當兩邊的「文革」都變成笑料和窘困的題目時,他不再寄情政治鼓動,也不那麼拼命尋找。三十年過去了,他至今不知道那女學生的生死,十年前他問過北京駐法使館,他們很客氣,幫他找過,說畢業後幾次調動工作去向不明。他自己又到大陸,找到南京大學法語系,那裡的教師也說那個女學生,似乎在「文革」中畢業了,分配到很偏遠的縣城,後來就不知下落。
「你怎麼知道得如此詳細?」他的聲音僵硬起來。
「我研究阿爾丹。」蘇珊娜還沒問完說回答,早就等著這問題似的。
「那你清楚他書中那個叫l的姑娘的真實姓名嗎?」他調侃地說,「總不至於是李香君?」
「不是古代那一個,是現代這一個。」蘇珊娜倒懂得幽默。「她好像叫柳,」她發音不太準確的中文頓了一下,「柳小柳?對,就是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