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飛快地拆完毛衣,開始起針,用鋼針重新織。她沒有抬頭。房間裡流淌著茉莉花香,那香氣非常像從母親身上發出來的。小小從書上看到,夢中是沒有嗅覺的。但他聞見了。醒了之後,他摸著額頭上細微的汗粒,清楚地發現,那是一個上午。幾乎每次做這樣的夢都是上午。難道是自己清早替母親燒兩支香的緣故,燒完香便犯困,便上床睡覺了。不,不,小小否定了。這天上午,小小決定躺在床上,不睡著,他睜開眼睛,揉眼睛,扯耳朵,掐指頭。他在香氣裊裊之中觀察母親,她躺在床上,手縮在薄薄的被單里,恍若在飛針走線。她的臉冰冷,和夢裡相差不離。金屬和金屬摩擦聲,攪動他的神經,那是針與針的相遇,那是他無法接受的密切相遇。小小捂住耳朵,從母親床前經過,逃向廚房。他笑了起來,他在笑自己。日記固然怪,但自己太往牛角尖上猜測,自己就這麼神經過敏地以事就事真是太有意思了,去有意簡單而簡單,去為幼稚而幼稚,換言之,是求複雜而複雜。
6
傍晚,下雨之後的天空橫掛了一條彩虹。小小跟在乃秀身後。她穿了件紫花的像旗袍的裙子,裁剪合身,顯出她苗條的身段。他們經過纜車橋洞,拐進鬼老頭那焦瓦碎土的廢墟土偏房前一條巷子。這條巷子由低到高,全是石階,巷子兩邊牆上掛滿藤蘿,有的牆粉刷成白色,有的黑色,像被煙燻過。小小想不起這地方。那平房的門都緊緊關著,像沒人住的樣子,異常清靜。在一扇剝落的紅漆院門前,乃秀掏出鑰匙打開門。小小隨她走了進去。
這是個很大的院子,裡面搭著簡易的瓦棚。除了乃秀作為自用的樓上兩個房間,其他地方都堆著裝糧食的麻袋,灰塵覆蓋,蜘蛛網結在屋角。小小跟著乃秀上樓,一隻老鼠叫著在樓板的夾縫裡跑著。這聲音提醒著小小,自己並非做夢來過這個地方,多年前,對多年前他可能真來過這兒。霉味進入他的呼吸,他在向這些裝著綠豆、玉米、豌豆及麵粉的麻袋走近,但他想不起來。這時,他站在了乃秀的房間裡。這個女人房間的布局幾乎與自己家一模一樣,使小小感到困惑。床、長木椅、柜子、桌子安放的位置都在同一位置,除了自己家破舊,是平房。而乃秀這兒是樓上,木牆刷了一半白漆一半綠漆,地板上了清漆,亮滑滑的。窗簾,到床單、被單、門帘全相同。若不是乃秀站在面前,小小肯定以為是在家裡。乃秀和母親長得很像,脖子細長,仿佛男人一伸手便可擰斷,與母親老態相反,乃秀生得細皮嫩肉,說話聲音不僅好聽,左臉還有個酒窩,小小想,她若笑,肯定很甜。「我是按照你父親的意思布置這間房子。」乃秀直言不諱。她說十八歲就認識了小小的父親,那時,她剛到小小父親的劇團。
「你那天是不是到我家送花圈?」小小問。
乃秀手輕輕揮了一下,說,小小你記性怎麼那麼差?我那天隨單位一撥人去的。你小時常來我這兒,你好好想想。
小小的記憶又進入那堆滿發霉味的麵粉、豆子、麻袋的房間。
乃秀說,想不起來算了。這時,小小突然冒出一句:你太像我媽了。
「像?是的!見到你媽之後,我才明白你父親所說的是真的。」
小小走到窗前,窗外的景致竟是他熟悉的:江水,船隻,對岸隱現的山峰、碼頭,下渡船的人流。他陡地一驚,倉庫專用纜車下橋洞進入他的視線,原來這兒離自己家並不遠,剛才自己跟乃秀走了很久,只是繞了一個大圈而已。他向左偏出半截身子,他看到自己家的房子,那門前長長的石階。乃秀窗前有一盆正開著花的金黃、深紅色太陽花,一盆茉莉,兩株仙人掌。小小不能相信這個事實,如果不是他親眼所見:在不到五十米距離的地方有兩個相像的女人,在兩個相似的房間裡生活,這一切都是因為一個男人的緣故。小小聽乃秀述說,乃秀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