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薛去见过老顾以后,电话变成一天两次。她觉得正是以这种方式,她才得以每天有机会提醒自己,这是一项任务,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一旦他出门,她就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去见那个白俄女人呢?她先是越想越气,直到怒火中烧。然后又对自己说,无论如何,她自己也并不对他就是实实在在的,她自己也可以说是在利用他。这样一想,她就觉得释然。
等到他晚上回家(有时是下午),她会越来越忘记白天的那种坚定信念。他们在一种鹅卵石铺成的小巷里散步(她忘记这习惯是从何时开始的)。晚风温暖而轻柔,他们向南一直走到肇家浜,绕个圈从另一条路回来。这种时候,她往往对生活产生错觉。那些她在别的时候以为是演戏的部分变得像是事实,而白天她清晰看到的那些残酷的真实,现在倒变得虚假,变得像一场梦幻。她觉得她的世界被分成白天和黑夜两个部分,让她感到羞愧的是,她似乎更喜欢属于黑夜的那一部分。
回到家里,他们就开始更换白天的衣服。她不想在他面前换衣服,而他根本不在乎她在不在跟前。现在是她在渐渐填满他的空间,她的衣服,她的摆放东西的习惯,她买来的花,食物,她从他桌角那堆灰扑扑的东西里挑出来的书放在床头柜上。她来的时候两手空空,很快就把这里变成她的世界。
夜里基本上就是说话和休息。有时也会做爱。可说实话,多数时候她并不真想做这件事,因为每当这种时候,她常常发觉自己又回到那种表演的状态中,努力把自己装扮成那种更风骚的女人。往往是,好一阵沉默,她觉得他有些心不在焉,用手势或者亲吻把他拉回来,事情便会朝那个方向发展。她既怕他过分紧张,又怕他过分松弛,她一发现他有些不对劲,便会听任自己去勾引他,听任自己去扮演一个本不属于她性格一部分的角色。
事后,她常常会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她常常发现每当她觉得自己表演过火近乎滑稽的时候,小薛却总是表现出更加心满意足的样子。似乎真实和假装是灌在环型玻璃管中的两种液体,一旦你夸张过头,反倒进入一片真实的水域。
小薛把他刚写完的那张纸折叠两次,递给她。明天她会用电话与老顾联系,老顾会让她把这张纸送过去。如果严格按照规定方法来处理这类报告,它本应该用密写,用化学药水,装在不相干的容器里,或者夹在书里。可那种事对小薛会有多么不可思议啊,会让他觉得有多可笑啊。
他突然从椅子里站起身,转头用双手抓住她的肩膀——
“这种事情实在太危险,你应该离开这里。你不应该再干下去!”
她望着他,默然。
“你根本不适合他们!你应该跟组织脱离关系!他们有太多仇恨!这些全都与你不相干,让他们去!”
她有些感动,虽然她觉得他的思想在根本上是庸俗的。但她觉得他纯粹是为她考虑。光这一点就足以让她感动。现在觉得,他之所以肯替老顾打听那些事情,纯粹是想帮她完成任务,纯粹是想找机会带她离开,那样的话,她就更应该感激他。
“我不能离开。我无法脱离……这是我的工作……这是一种事业。我和你不一样……不一样的,我相信革命。”
她有些慌不择言。她无法找到一种合理的表达方式。她脑子里充斥着许许多多的词句,可她觉得那些话都太理论化,不适合用在目前这种情形下。
“我无法离开。我是刺杀案的重要嫌疑对象,巡捕房在通缉我。”
她试图用一种他能够理解的方式来表达。她没有意识到,这倒很有可能把她自己的辩白引入歧途。
“我可以想办法。我有朋友,我在法租界警务处有认识的人。关系很好。是政治部的警察。他是法国人,很有地位,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把你弄出这个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