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惋惜,他想起她竭尽全力的表演,她装出来的老练,他也想起他对她和她的组织的“利用价值”。后来他又想起她的哭泣,在船舷旁,他惊动她,她回过头来,茫然的眼神。即使在最惊恐的状态下,她都无法忘记自己是个女人,她用手压住旗袍的开衩,好像那是把她从超现实的恐惧感中拉回到日常生活中来的唯一办法。他这样想着,那点惋惜之情竟而扩大成一种焦虑。有一瞬间,他觉得只要能把她救离眼下的困境,拿什么来换都是值得的,不管是萨尔礼少校的信任,父辈友谊,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一小时后,他看到马赛诗人。
一个半小时后,他和冷小曼走出老北门巡捕房。马赛诗人陪他到木笼旁,他注意到冷小曼一眼就认出这位老朋友。
马赛诗人告诉他,对星洲旅馆的搜捕行动纯粹出于意外。今天上午,星洲旅馆茶房打扫房间时,在三楼二号房间的梳妆台下发现有一枚手榴弹,该旅馆账房稽查龚善亭打电话报告老北门巡捕房。
平心而论,在政治处所有的警官当中,小薛唯独对这位马赛诗人颇具好感(正因如此少校指派他负责联络小薛)。他腼腆,头发和干草的色泽差不多。他对马拉美和魏尔伦情有独钟,他在上车离开前,偷偷向小薛赞许道:她惶恐的姿态犹如一只天鹅。
而这只天鹅,此刻站在小薛住处这间空荡荡的客厅中央,像是在漂泊途中短暂栖息,神情里充满凄凉。他们婉言谢绝马赛诗人的好意,没让他开车送他们。一旦确定身后无人跟踪,冷小曼走进敏体尼荫路一间公用电话亭。隔着玻璃窗,小薛看到她用手捂着话筒,竭力解释。他觉得她楚楚动人,他怀疑,这感觉多半是因为自己刚把她救出牢笼。无论如何,他觉得这想法甘甜无比,他头一次体验到被别人当作保护者时的自我感受。
问题在于——走出电话亭,她告诉他——问题在于她这会无处可去。出于安全考虑,她必须暂时和小薛在一起。她把话说得如此公事公办,几乎令他有些失望。
他收拾桌子,需要收拾的也只有这张桌子(客厅里只有桌子和两把椅子)。半杯咖啡要倒掉。刚回到桌边,又赶紧奔去厨房烧水。旧照片和旧报纸卷成一团扔到墙角,与冲洗照片用的药水瓶为伍。他站在客厅通向里间的门口,把椅子上的衣服朝卧室扔。他刚让她坐下,就听见厨房里水壶盖在跳动,节奏类似于一种疯疯癫癫的爱尔兰舞。
他想他应当对她有所解释。直到这会他才意识到这点。他们如此轻易地从老北门捕房脱身,人家会不会怀疑?他把手榴弹的事告诉她,觉得这句实话听起来比假话还假。他还顾不上想想日后如何向少校交待。他也还来不及去想想,说到底,他早晚要把冷小曼连同她的组织一起出卖给巡捕房。他这个人,脑子里成天千头万绪旋转,转得可都是眼下的难题。
眼下,他急于检查凌乱的房间。他想不出有什么东西会让人家起疑心。他是摄影记者,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巡捕房的密探。他这里有成堆的旧报纸,旧照片,各种底片和药水。他忽然想起什么来,冲进卧室,把她丢在客厅里。
自从上次特蕾莎让哥萨克保镖找到这里,她自己又来过一两趟。她是那种所到之处总要丢下一堆痕迹的女人,酒杯和烟蒂上的口红印渍,枕头上(甚至墙缝里)的香水味,忘记带走的那些脏短裤(勃发的情欲残存在丝绸上)。
他无法想象,要是特蕾莎这会走进门,撞见他跟另一个女人在一起,会闹出怎样的结果?最好是主动去和特蕾莎会面,免得她自说自话闯到这里。刚刚他决定把冷小曼带来时,可没想到过这些。
他想不通少校为什么对他如此信任。下午在警车上那会,他一度怀疑是少校派人跟踪他,找到星洲旅馆(这是他唯一能够想象得出的侦探技术)。他没有再往深里想,他有些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