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静静地躺着,
有时闭目沉睡,有时大睁着双眼看着房顶。互助和宝凤搜罗了许多偏方,譬如用
癞蛤蟆煮粥,用猪肺炖鱼腥草,用蛇皮炒鸡蛋,用壁虎泡酒,但她紧咬着牙关,
拒绝食用这些东西。她住的房间,与你爹的房间只隔着一堵薄薄的用高粱秆与泥
巴糊成的墙壁,两个人的咳嗽与喘息都清晰可闻,但他们从不说话。
你爹的房子里,有一缸小麦,一缸绿豆,房梁上还吊着两串玉米。狗二哥死
后,我孤独无聊,心灰意冷,如果不是卧在窝里睡觉,便在这大院中的房子里转
悠。西门金龙死后,西门欢在县城鬼混,偶尔回来一次也是跟互助要钱。庞抗美
被捕后,西门金龙的公司被县里有关部门接管,西门屯村的支部书记,也由县里
派干部接任。他的公司早就是空架子了,数千万的银行贷款都被他挥霍一空,他
没给互助和西门欢留下任何财产。所以当西门欢把互助那点个人积蓄掏空后,大
院里再也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现在,互助住着西门家大院的正房,我每次进入她的房子,总是看到她坐在
那张八仙桌旁剪纸。她的手很巧,剪出来的花草虫鱼飞禽走兽都栩栩如生。她把
这些剪纸用白纸板夹起来,凑够一百幅,就拿到街上卖给那些出售旅游纪念品的
小店,借以维持简单的生活。偶尔,我也会见到她梳头。她站在凳子上,长发拖
垂到地面。她侧颈梳头的样子让我心中酸楚,眼睛发涩。
你岳父家也是我每天必去的地方。黄瞳已经肝腹水,看样子也没有多久的熬
头了。你岳母吴秋香身体还算健康,但也是满头白发、眼睛浑浊,当年的风流模
()
样早已荡然无存。
我去的最多的地方,还是你爹的房间。我卧在炕前,与炕上的老人对眼相望,
千言万语都用目光传达。我有时认为他已经知道了我的来历,因为他有时会梦呓
般地唠叨起来:“老掌柜的,你确实是冤死的啊!可这个世界上,这几十年来,
冤死的人何止你一个啊……”
我用低沉的呜咽回应着他,但他马上又说:“老狗啊,你呜呜什么?难道我
说得不对吗?”
在他头顶悬挂的玉米上,有几只老鼠在那儿肆无忌惮地啃食。这是留种的玉
米,对农民来说,爱护种子就像爱护生命一样,但你爹一反常态,对此无动于衷,
他说:“吃吧,吃吧,缸里有小麦、绿豆,口袋里还有荞麦,帮我吃完了,我好
走路……”
在月光明亮之夜,你爹就会扛着一张铁锨走出大院。月夜下地劳动,这是他
多年的习惯,不但西门屯人知道,连高密东北乡人都知道。
每逢你爹外出,我总是不顾疲劳跟随着他。他从不到别的地方去。他只到他
那一亩六分地里去。这块坚持了五十年没有动摇的土地,几乎成了专用墓地。西
门闹和白氏葬在这里,你娘葬在这里,驴葬在这里,牛葬在这里,猪葬在这里,
我的狗娘葬在这里,西门金龙葬在这里。没有坟墓的地方,长满了野草。这块地,
第一次荒芜了。我凭着退化严重的记忆,找到了我自己选定的地方,卧在那儿,
低沉地悲鸣着。你爹说:“老狗啊,不用哭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死在我前头
呢,我会亲自动手把你埋在这里。你死在我后头呢,我临死前会对他们说,让他
们把你埋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