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的同时代人那时在观赏《红灯记》时所获得的强烈的情绪感染应该是种美学感受,当年那样一种空前的激动也纯因《红灯记》的艺术魅力所致,眼泪绝不是硬挤的,掌声更不是夸张的。这和以后在*中再度观看此剧时的心态有所不同。
《红灯记》尽管在*中被神化,被罩上一层灵光,被异化成一种政治权势,被供奉为一种文化宗教,但它在此之前,你不得不承认它本身自有强大的艺术魅力,它确实是好,确实是美,确实是精彩,确实是令人激动。虽然它也有时代局限,但不论从剧本本身还是从演出的表演导演、音乐创作以及舞台美术的水准来说,都代表了那个时代京剧艺术的最高水平,尤其在用古老的京剧艺术形式来表现现代生活方面它更取得了突破性的成就。正因为如此,它才能被那个时代的观众普遍接受,才能感动当年整个一代人,以致对它如痴如狂,就像当年我看此戏时所表现出的那样。我本来就是一个京剧迷,小时候也学过一些京剧唱段,看了《红灯记》之后我又成了现代京剧迷,迷上了样板戏。我女儿是在*中出生的,我给她取了个样板名字,叫“沙智红”,即《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红灯记》。当时全国一共只有八出样板戏,我让我女儿一人就占了三出,可见我对以《红灯记》为代表的样板戏的痴迷。有什么样的时代就有什么样的戏剧,有什么样的戏剧就有什么样的观众。当年像我的这样痴迷于样板戏特别是痴迷于《红灯记》的观众为数并不少。
吴怀尧:如果现在回头来盘点一番,你觉得此生最欣慰的是什么?
沙叶新:就是我这一生做了自己最喜欢做的事,写作,这是我最欣慰的。一个人一生能从事他最喜欢的工作,不是那么容易的。我年轻的时候就想当一个作家,但是那时候不知天高地厚,现在基本还算一个吧,不是很有成就。另外,我每次转型都不错,先是戏剧创作,后来当院长,当院长至少没有成一个贪官,清清白白上台,不带污点下台。
吴怀尧:在祝您早如康复的同时,我想问最后一个问题,您有没有孤独的时候?
沙叶新:我觉得社会越进步,社会越文明,应该孤独者越来越少,解决孤独的方法,包括药物也越多。我之所以持这样的看法,可能是因为我这个人就不孤独。我有三不,一是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睡不着觉,看到枕头就打呼;二是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胃口不好,精饲料、粗饲料都能吃;三是不知道什么叫生气,但总是惹别人生气。不生气的人一般不太会孤独,他的人际关系好呀。我因为从小受宠爱,我的家庭也很和美,而且我的基因不是孤独型的,所以我不孤独。这真的和基因有关系。有一次,我参加一个研究孤独的座谈会,主持人在采访我的时候说,她不信我不孤独,硬追着我问:沙先生,您想想看,您一定会有孤独的时候。我想了半天,我说:有了,有了,我想起来了她很高兴:什么时候?我说1939年。啊?在什么地方?我说在妈妈的子宫里。在妈妈的肚子里那多孤独啊,关在里面十个月,没电灯,没电话,漆黑一片;养出来了,谁都不愿再回去,可见那是孤独之处,你说是不是?
采访手记:
秋天的晚些时候,黄浦江的流水已经很凉了,哗啦啦倒着走。
经过邮件和电话沟通,沙叶新先生接受了《怀尧访谈录》的独家专访。于是,我们知道,2008年4月1日,愚人节那天,他被查出患有胃癌。四天后,他住进医院。4月10日开刀,24日回到家中休息调养了11天,5月5号回到医院做化疗。“我当初之所以没说我患癌,绝对不是因为我担心让大家知道了,我会自卑,我会变成需要眷顾和同情的‘弱者’,从而我会在正常、健康的群体中被疏离。不,我是怕人麻烦,怕人为我担忧,我不愿意别人为我忧心忡忡。”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