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神俏立,忘却了卸去戏装,一抬眼就看见了那个出手大方的男人。
手被拿捏过了,放在掌心柔情缱绻地把握着,猫眼石的大珠戒从张满贯粗大的手指上取下来,戴在“一萼红”的无名指上——那么纤细无比的手,那么柔若无骨的手,莫非也是水做的骨肉?衬托出珠戒上金的浊气,衬托出猫眼石也贼眉鼠眼。索性摘下来,贴着他的粉脸摘下头面上的一朵绢花,素白的花,轻绕着活络头的,用手抻开,丝辣拉,是一块柔长的绢带,用它包裹起猫眼石,缠了一圈又一圈,再用一只手塞到他的胸衣里去,这里有着平平坦坦的起伏和没有起伏的平平坦坦,有着让人心生爱怜的东西。什么东西?张满贯一时说不清楚,只是塞到胸衣里的手再也取不出来。
彼此都意识到什么了。
做梦的人。
惊梦的人。
一个戏痴,一个痴戏。
都是戏害的,痴啊!
似乎,“鬼门道”就是阴阳界,出入之间,已是两个再也离不开的鬼。
更似乎,“鬼门道”也是生死界,一瞬间,生为他生,死为他死,凄凄切切救裴郎,这一刻就找到了裴郎。
“鬼门道”还是什么?是前缘未尽?是后世〃法〃轮?是在戏文里演绎的风流?是今生今世走不完的遗憾?
或者,只是此情此境之中的一个过场:
为何人间苦断肠,
飘飘荡荡到处闯。
恨只恨阴阳难聚鸿沟挡,
咫尺天涯各一方。
裴郎,裴郎,裴郎!裴——郎!
好在“一萼红”再也不用命丧黄泉,不用做屈死的冤魂,不用口喷鬼火疾行夜奔。遇见了张满贯,命运也该不同:“一萼红”把戏唱到了商州城。
3.宠柳娇花
张满贯为“一萼红”精心承办的私家堂会,是他一生中所做的最赏心悦目的事。
依然是三面敞开的舞台,依然是门帘台帐、桌围椅披的砌末,依然是全本的《李慧娘》。所不同的是,舞台是筑在四角卧波的莲池之上,复道回廊,曲径通幽,又有了水面的回音与妙趣,两层回廊的看台上挤满了商州城里的富绅名流。七彩的名角串灯与绢纱绣绷的各式宫灯是迷梦般地照耀着的,从庭前的宴席前一溜儿铺展而来的红氍毹,却将这明明灭灭的幻觉一直延伸到正座的神楼与侧座的腰棚之间,台上伶人妙歌舞,台下欢声潮压浦。
身为商州城首富,张满贯劳心挂肚、大肆铺张的,一不为荒诞不经、离奇变诡、凭空补缀的剧情故事,二不为痴绝怨灭、人鬼情恋的唱腔戏文,万千心事难寄,金奉银侍的私家堂会上心心念念欲说还休的,除了珠樱斗帐掩流苏的耍排场,就是柔情一寸愁千缕、此情无计可消除的悦佳人。
生怕离怀别苦,寂寞盈袖,难舍“一萼红”,难舍“一萼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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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些流落在龙驹寨勾栏戏房里的注目与凝眸,是把一世闲情与香艳梦觉,都含化在刹那,惊魂在顿失,暗香销魂,吹梦无踪。
“一萼红”就那样在“鬼门道”里一件一件地剥离了自己:瘦削的身子骨,不堪相看,怎奈得张满贯喜欢。眼见他裹着烟色的短衣,抖抖缩缩精胳膊精腿的样子,张满贯的心里弥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不是悲悯,是心疼。浓妆艳抹的精致表情之下,怎么会如此苍白瘦削?薄艺在身,怎堪江湖风冷,可怜了一十六载的好年纪。
险韵诗成,一个是半人半妖半是俊男半是红粉;
扶头醒酒,一个是半痴半醉半是怜玉半是惜香。
本该是走出“鬼门道”不容迟缓,忘了夫君忘了裴郎;
本该是曲终人散风流地上逢场作戏,舍了戏子舍了慧娘。
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