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而舍不了那女人,她怎么不愤怒?于是娘就把他的手甩了,一直往外就走,一边走,一边泪水也咕噜噜滚下来:这个曾经是她的心尖子肉蛋子的二孩,这个她用手捧着长了这么大的儿子,现在他的心竟然都在那个女人身上了,那个不干不净的不要脸面的千刀万剐的女人!
娘一边诅咒着那个女人,一边就往外走,嘴里嘟哝说,一家人都快死绝了,还留你个瞎老东西做什么?碍人眼么?死了吧!我死了,叫你们活得痛快!又骂:养了二十年,白养了,到了养了个白眼狼!一个没良心的种!早知道也是个娶了媳妇不要娘的,不如早早搦死了他,也省得十来年里头为他担惊受怕,挨打受气……我这辈子不值呀!
邻居家的开门声,人们从四下里围上来,说二大娘,黑更半夜的,你这是咋?
二奶奶,你往哪去?
二嫂哎,这大半夜的,先到我家去坐坐。
孩子回来,才高高兴兴的,这半夜三更地,又走么?
我父亲追上来,拉住我奶奶,明晃晃的月亮底下,“呼腾”跪在当街,跪在他的娘面前,也跪在所有人乡亲面前,心一横,一字一句地说:娘你别走,我这就给你诅咒发誓——我要是再要她,出门打仗,叫枪子儿崩了我!
父亲后来对人说,那会儿,他死的心都有了,眼前一片血光淋漓……
20、
两年后,朝鲜战争爆发了。
我父亲得到命令,从河阳集带出一个连,先到县里集中,然后随大部队到东北集训。
去县上集中的前一天,父亲回家同母亲团聚,天不亮便匆匆辞别。在门口,娘拄着拐杖要送他,他死活拦住了。娘说,小,到地场打个信,别总叫娘挂念。
他答应着,不敢回头,生怕再多看一眼,他就走不出这个门了。
他是个心重的。从九死一生的那个晚上起,他的心就跟人不同了,对亲人爱人,所有牵挂的人,都倍觉心疼的。
走着走着,天就麻麻亮了。走在齐腰深的白蜡条河堤上,他心里怅怅的。想这一走,还回得来么?这河,这堤,这庄稼棵子,土岗子,还有他跟莲的宅院子,还能见么?
晨曦中,眼前一团团深如墨色的白蜡条,风摆柳般,像一群群有灵有性有血有肉的柔物,朝他屈膝折腰……走着走着,他就止了步,梦一般地,就见柔而密的白蜡条如万千粉黛簇拥了一个人,那人站在桥头上,朝他吟吟的笑。虽然看不清那张脸,凭着那姿态味道,他的心一颤,随后便呼呼隆隆,像一队马车从心头辗过……
一年多的光景,虽然就只隔了一堵墙,他在墙这边走,她在墙那边过。从春到夏,再从夏到秋,俩人隔着一堵墙,眼角耳畔不时地挂着对方的一丝半缕,那心是柔柔的,软软的,也是滚烫的。可一到了路口,若是遇见了,脸上却都是硬如石板,谁也不看谁一眼,谁也不理谁。
有几个傍晚,他从乡里回来,远远地就听到娘站在院里骂,他知道娘骂的谁。娘总是在他不在家的时候骂人。娘骂起人来唱歌一样,有韵有脚,一串一串的。有一阵子,骂媳妇成了娘在这个庄上的一个景致。
娘骂:走东京到西京,哪见过这样的磨人精,赖肚子蛤蟆屎缸里蛆,粘到人身上就打不离……
娘用骂人赶她的媳妇走。然而无论做婆婆的怎么骂,莲就是不离她那个窝。
这会儿,莲胳膊上挎一只竹篮子,像是去赶早集,走到他面前才开口说,就走么?
他站定了,看她的样子有点心不在焉。
她又说,不停停了么?
…………
走了还回来么?
…………
堤下面,河水哗哗淌着,像有许多人在那里大声说话……
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