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陽一向有腦筋,她的分析再正確沒有。
「小不忍則大亂,那個卻爾斯郭臣至多寫天就會收檔!給你撩,好了、人家大概要開研討會加倍渲染。」
這完全是真的,但是「姐姐,我們忍氣吞聲已經一百年。」
「豈止一百年,」曉陽說:「要算起來,起碼三千年,這是我們的民族特性.但我們也藉此生存下來,尤其是香港人,爭財不爭氣,現在我們同政府直接交易。政府才是六房東,這些前任租客發牢騷,理他作甚。」
「氣已經受到眼珠子,我不能再忍。」
「好,也好,總得有人學秋瑾,」曉陽說:「但我仍然堅持我的方法是對的:中西永遠不能合璧,能夠互相利用、荀且偷生已經上上大吉,你要與他們做朋友,講道理,生閒氣,你儘管去,今日我有大客自台北來,做成這筆生意,說不定可以退休,再見。」
曉敏起床。
第一件事是訕笑著掀開窗簾看看樓下是否有三k黨聚集。
姐姐的態度是老華僑本色:但求生存,不求了解,任誤會越結越深,一則英語不好,無從表達,二則根本不理會紅顏線頭髮的異邦人怎麼想!
曉敏是矛盾的,剎那把洋人當朋友,剎那又吵將起來,反而不及曉陽不聞不問無功無過的態度省力。
大廈頂褸有三個豪華複式單位,業主全是港人,年間大抵只在夏季最熱的兩個月來住上一陣子,其餘時候,拍上門,回香港去也,是以游泳池永遠空蕩蕩無人用。
惹人妒忌?當然。
曉敏吁出一口氣。
她本來想與洋人打成一片,結果當洋人惱怒批評不合作的華人的時候,她又頭一個生氣,來護著平日談不攏的華人,幹革命就是這點痛苦。
曉敏把車子開到郭牛家去。
老人在後園蘋果樹下哂太陽。
抬眼看去,花已落盡,一樹累累青色豆大的果實,曉敏也還是第次看到蘋果生長的可愛實況,心情略略鬆弛。
她輕輕坐在老人身旁。
老人拍拍她的手背。
曉敏忍不住訴苦:「我想家,我想回家。」
老人微微笑。
「比起您的苦難您的經歷,我的不算一回事,但我也切實感到痛苦,請你給我力量,讓我接棒。」
曉敏握住老人的手。
九十歲稱耄耋,一百歲稱期頤,一百一十五歲的老人.應該吸收了天地智能精華,破此限者極為罕見,曉敏坐往他身邊,內心非常祥和。
老人終於開口了:「新環境,總要設法適應。」
曉敏說:「我怕我跟不上這個遊戲。」
老人笑。
曉敏記得他說過,十二歲的郭牛在洗衣場工作、蒸氣瀰漫,髒衣服泡在熱皂水中,用木棍大力攪動,逐件搓洗過清,個子小小的他一天做足十多廿個鐘頭,晚間睡在衣包側跟,只有他會講兩句英語,遇到洋人來調查衛生時況,他還要扮代表,雙手熨得通紅潰爛,人累得如行屍走肉,站著也會睡著,鐵路建成通車,報導一字不提華工,洗衣場結束,郭牛失業,改學烹飪,到育康為掘金的狂人辦膳食。
統統靠一雙肉手,熨得泡得浸得破得畸型,這是一雙工具手,曉敏敬愛這雙手。
她把它們攤開來,看到損壞的指甲,累累疤痕,屈曲的關節,會得落淚。
房東梁太太過來,「顧小姐,喝杯茶。」
曉敏這才笑起來:「謝謝你。」
梁太太說:「本來這樣亮麗的陽光正好曬哂衣裳,晾過兩次,鄰居抗議呢,說是沒禮貌,這一帶並不富有,一樣講面子,只得入鄉隨俗,想不開,又以為外國人欺侮我們。」
曉敏暖緩低下頭來,又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