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极淡极淡,几乎是飘飘欲仙的神色,黄垮垮的平脸上表情模糊,连一双清水妙目也露着哽咽之色,她的过去被抹杀,未来沦陷在一个陌生男人手里,她是双手空空,虚空无情的。蓝庆来他们进来时,她也只是木木地从桌边站起来,唤了声:“爹、妈。”尾音绵绵,接着不过静静笑了,一笑之下,蓝庆来只觉一抹颓唐从她心口无比深刻地轧过自己心口,又无比哀怜的消散而去。
“嗳、嗳,桃叶儿你快坐下,我来看看孩子。”蓝庆来还是叫那年轻母亲卖艺时的艺名,有些笨拙的过去要抱孩子。他还不太适应这个环境。桃叶儿嫁的是一个军队里的小头目,最事铺张的那一类人物,连孩子的满月酒都要在大酒店的春满园里办,蓝庆来在市井里混惯了,倒突然耐不住这里的富丽了,净觉得晕。仿佛陡然置身船舱,人的声浪一吞一吐地震动着他的脚,如同水波拍拂,而桃叶儿,站在桌子那头,背倚着墨绿靠背的皮椅,小白手扶着镀金瓷碟子,竟有种咫尺天涯的感觉,飘零着,追不上去了。
他蹒跚地走过去,无故地显出一种老态,刚要接过桃叶儿手中的孩子,一个老妈子立马过来,横手夺过孩子道:“老爷吩咐把宝宝抱回去,免得在这里受了热熏熏人气,熏坏了。”言下根本不把桃叶儿放在眼里,更没蓝庆来这个“老太爷”了。桃叶儿竟也不敢说什么,眼底闪过一些怨意——真真切切小妾的怨意,她被家里其他姨太太排揎挤兑惯了,连仆妇都轻视她。而她最多只敢细声细气地责备两句——说也不是,更像是自言自语的赌气,专门做给下人看。
蓝庆来吃了一鼻子灰,讪讪回身拍拍蓝核,道:“桃叶儿,这是你师弟,蓝核。”蓝核笑着朝桃叶儿道:“恭喜师姐了。”桃叶儿淡然点头一笑而已,缓缓道:“光是看师弟模样就知道是个清俊聪明的少年呢。”“这算什么,我就想着,将来我们桃叶儿的小儿子更要长成个了不起的少年!”他和桃叶儿许久不见,本来又心存愧疚,张口闭口一个劲儿抬举人家,然而桃叶儿只是疲乏一笑,垂着目道:“什么小儿子,肚子不争气,是个丫头。”一句话落下,彼此都没了言语。蓝核本来坐在茉儿身旁,看到这情形也不由心下黯然。他注意地看了看桃叶儿,她这天穿的倒也随意,竹青刻丝的旗袍,青地白碎花,边角滚一带绞丝银线,家常的妇人打扮……是十九岁的妇人。蓝核心里静静的,想到蓝杏,不知她日后有会身在何处、相伴何人?不知她日后是不是也会变成这样一个早衰的妇人……
桃叶儿的丈夫接待完宾客,回到这边桌上来,他一向的作风就不会敷衍,大刀金马,自顾自的,惹得蓝七奶奶心怨怠慢。桃叶儿不敢有大动作,随时等候着丈夫的命令,然而丈夫对她的柔顺显然已经厌倦了,她只有呆呆坐着,脸上冻了一层淡青色的霜壳,眉眼里尽是冰渣子,生硬地咯吱咯吱响,好在脸上略施了薄粉,两颊捎一抹绯丽,但映在哭丧的神色里,那种绯丽更像被雨淋过的杨梅,外面只管是红,陈年的红,却从里面开始腐败了。 茉儿和蓝七奶奶凑在一起低声嘀咕:“好粗鲁的一个人,看来看去也不过是一介武夫……”“可能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居然还谋得个小职位……”“不过也不委屈叶儿,她们这些耍把式的丫头,嫁得到金龟婿么?”说着旁若无人地嬉笑作一团,蓝庆来怪难做的,只得低着头吃菜,滋味如同嚼蜡,也不免尴尬的抬头冲桃叶儿笑笑。这一抬头,才注意到桃叶儿头顶的头发掉了不少,抹了些油,笨拙地遮掩着。筵席散后,在阳台上,他找了个机会问她怎么回事,怎么年轻轻的就掉头发了,她摇头说不是掉头发,是被人扯掉的。蓝庆来猛地明白了,心里一阵酸楚,噤口难言。桃叶儿偏着头挠挠脑袋,惟有苦笑,道,这里真是个见不得人的去处,没一个好东西,谁不拿我欺负……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