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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分 (3 / 5)

他有成竹在胸的目光和角度,他选好了地方,架起摄影机,然后观察、想象和书写。但也可以假设有另一个作家,比如小白,他同时操纵十几台摄影机,小白是一个民工,小白是一个律师,小白是一个明星,小白是一个证券交易员,小白是一个厨子、一个刺青技师……每个小白都有一副独自的内在眼光,都在自身的边界之内包罗万象。正是这种孤独的、隔绝的内在性使得现代都市成了无数微小的孤岛和荒漠,而中国当代的小说家对此几乎无能为力;而现在,这个小白,他是夜幕下的拾荒者,他灵敏地穿越于孤岛和荒漠之间,最终回到他的密室。

——他细致地设定和玩味每个人的独特条件和境遇,但同时,他坚信,在最为具体逼仄的境遇中,人性存在着无穷化合的可能。当然,实际上这几乎是文学存在的根本前提和小说继续存在下去的唯一具有说服力的根据。但是,很少有中国作家像小白这样真正牢记这一点并为此而着迷,这个炼金术士,他在每一个人物身上试验着各种元素和各种组合,考验人类生活的各种价值,他力图精确,有时是精确到纤毫毕现地展示这种化合过程,它的构成、它的趋向。

小白有一种甚至令人羞愤的人性鉴赏家的气质,他的热情几乎无目的,不是为了说明什么,只是为了证明人是如此神奇,人的身上潜藏着无穷变幻的可能。

对人性之丰饶的巨大兴趣使得《租界》获得强劲的戏剧性:悬念迭起,意外频生,紧张、激越,如同复杂地形中的赛车;支持这种速度、支持事物向不可预料的方向不断蔓延的,并非某种给定的、需要人类理智去攫取的东西,你不知道下面将要发生什么,那不是知识和信息问题,不是叙事技巧问题,而是,你真的不知道人将要怎样,怎样选择和怎样行动。

这小说常常让我想起格雷厄姆·格林——多年前,我曾写过一篇名为《我所喜爱的岛屿》的短文,在文中,我表达了对英国小说传统的倾慕。而小白是目前为止我所见过的唯一具有英国风范的中国小说家,这倒不是指小白本人精通英文,熟读西典,而是那种广博甚至享乐的经验主义气质,那种阴郁、那种克制的狂暴。正如在格林的小说中一样,人性中各种各样的因素,在偶然的灵机一动和虚妄的深谋远虑的推动下备受考验,在小说中汇集成加速度的洪流——事情没有也不可能如某个人的计划、预想或信念、知识般前进,每个人在事件中倾尽全力,但最终,每个人都发现,这并非他们想要的结果。

《租界》由此达到了对一般人类事务、特别是大规模人类事务的洞察,对此,另一个英国人以赛亚·伯林曾经做过精彩的论述,他在谈到自维柯开始的一种宇宙论模式时说道:“这些模式倾向于认为人类社会的制度习俗不仅来自人类有意识的目的或欲望;在适当承认这些有意识目的——无论是属于制度习俗的奠基者、运用者还是参与者——的作用之后,他们强调的是个人及群体方面不自觉或不完全自觉的原因,尤其强调不同的人未经协调的目的相互碰撞产生的出人意料的结果,每个人的行为都部分地出于清楚连贯的动机、部分地出于他自己与别人都不甚了解的动机或原因,导致事态发展成了可能谁都不想要的样子,然而它却制约着人的生活、性格和行动。”⑴小薛最终消失在远处。在这部小说的所有人物中,只有他走出了小说的时间边界——小白认为有必要交代他的下落,他在二战结束后到了法国。为什么小白对他如此关照?当然,他是最关键的人物,就像化学实验中最关键的那滴溶液,当他进入烧瓶的一瞬间,平衡打破,世界沸腾;但这不是原因,原因可能在于,小白甚至在下意识里焦虑于这个人物的内在状态:他在根本上不属于任何地方、任何人、任何组织、任何观念,他在这世上最难安顿、永难安顿。

我承认,我渴望细致地分析这个人物,他的身上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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