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家門,他聞到了菩薩的香的氣味,淡淡的,使人恍恍惚惚。太陽沒有升起,天陰,雲捲成一團,看不出是要下雨還是不下雨。橋洞下有挑夫提著扁擔、繩索,從纜車旁的石階跳下,那兒有一塊栽有樹苗的土,半截牆。
踏上家門前的石階,他推門。門推不開,似乎是反鎖了。母親生氣了!或是得到了什麼?母親對他的一夜不歸似乎並不在乎。
小小繞到廚房的窗前。窗子未關。他踮起腳,撐著窗台。上了窗子,進了廚房,但廚房門緊關著。小小覺得母親太過分了,自己是成年人,她管得太多了。他用勁撞門的同時想起昨夜裡發生的事,乃秀門外奇怪的響動。那腳步聲,如果不是別人,而是母親呢?母親根本就知道乃秀,而且對乃秀的情況一清二楚。自己低估了母親,還設想將她帶到乃秀那兒?這時,小小和廚房門一起倒在了地上。
小小從地上爬了起來,他看見母親躺在床上,心裡鬆了一口氣。
他走近母親。叫了兩聲,母親沒理他。
他扳過母親,那是一張燒焦毀壞的臉。他慘叫一聲。一股刺鼻難聞的氣味湮沒了供在瓷菩薩前的香的氣味。他扔掉了那像鏹水味的瓶子。母親撞破的頭似乎已停止流血,但凝結她的半白的頭髮,枕頭、牆上都有點斑斑血跡。小小不敢想,毀掉自己臉的母親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她甚至可能端起鏡子看自己沒有臉的臉,撞牆而死?母親性子烈,韌性之持久從她選擇這穿在身上皺皺的紅裙就可以想像,紅裙散發著樟腦的氣息,邊上顏色漸退。母親或許就是穿著這件裙子坐在渡船尾的椅子上,與小小的父親認識。
小小手一揮,瓷菩薩摔在地上,看著它東一塊西一塊碎裂,他想哭,可是哭不出來,他想笑,但也笑不出來。他緊抱自己的頭,慢慢順著柜子滑在了地上。江邊的綠草變黃了一些,爬滿了沙坡。清脆的汽笛一聲聲響在空曠的沙灘上。母親一個字一句話未留就走了。他取出母親的骨灰盒。兩三隻江鷗貼住船舷在叫著,在陽光中閃爍。只有天空才是神秘的所在。母親的骨灰盒沉入江中,浪花朝四周翻卷,散開,陽光一下聚積在那片江水上,刺眼的白光在擴大,蔓延。小小感到母親在笑,朝父親?朝自己?那種笑非常含糊,分不清是愛還是新的戰鬥揭開序幕。他對自己處理母親的骨灰盒動機卻非常清楚,他認為自己是一個棄兒,從來都是這樣的命運擺在面前。既然母親說父親喜歡江水,那母親也會喜歡,不然她不會這麼說。幾天幾夜過去了,小小打開了閉著的門。這時,他聽見了郵遞員的腳步聲。他站在門前,郵遞員朝他走來,又離開他而去。
一個陌生男人打開剝蝕的紅漆大門。他堵在門口,問小小,找誰?
「乃秀!」
「她不在!」
小小問這人,乃秀什麼時候在?他很納悶,這人怎會在這個院裡?那人說,「她搬走了。」小小又問,你是誰?那人說他是看倉庫的管理員。門被吱嘎一聲關上了。
是的,該是她離開的時候了。小小走到路上想到。這一切像個夢,或許真是一個夢。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乃秀這個人,也不存在父親,母親和他,這一切究竟是在哪個環節出了差錯?
他晃晃悠悠沿著一排又一排石階走到江邊。長長的石梯延續著,他走在上面,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江水打濕了他的小腿,浪卷襲過來,他的褲子濕透了,他想起父親給他取的名字「洑」。哦,父親,對不起,我不想讓你失望,但只得讓你失望了。他不想成為沒人認領的「水打棒」。「水打棒」被親人認領時七竅出血,染紅的江水,在漫延。他在心裡狂叫著:沒有任何東西能擾亂我,讓我屈服,使我狂喜、感恩、熱愛,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驅使我去恨、去報復,結束自己。小小坐在母親空空的床上。整個房間在寂靜中警戒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