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福福心里战栗着,他的人生就这样重重地摔落在了地上,碎成无数流离的粉末。
记忆定格在这个画面。田福福眼里热得要汪出眼泪来。
死人没有眼泪。
5
出租车停在火车站。
巨大的车站总是像个舞台布景,所有人都有着明确的目标,然而被生活的洪流汇聚在一起,就变得有种戏剧性的混乱,生出许多生离死别的可能性。
田福福进了车站,站在扶梯上往下望去,是无数蝼蚁一样移动的人们。脑海里一片混沌:他为什么要来这里?已经不记得了,田福福只记得自己被杀了,他是追寻着凶手来到这儿的?
空气里有香水味儿、咖啡豆的味儿、油炸食物的味儿,灯光明亮,每个人脸上都亮堂堂的,不像是隐藏着秘密的龌龊的凶手。
他记忆里的火车站不是这样的。那时的火车站还不是大理石的地面,而是粗糙的水泥地。那时的他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外貌比实际年龄看起来更小,十五岁看起来像十岁,瘦得肋骨把皮肤割成一条一条的。他那时还没有这两只木鞋子,而是把自己吊在两个自行车轮中间的横杠上。
火车站里人稠密极了,可看着他在自行车轮上伸着手滚动过来,人群就立刻散出一条道来。
这到现在也没什么变化。田福福看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趴在地上,用胳膊肘爬着前行,拖着细得像两条小尾巴的腿。人群像传说中为神开路的大海,劈出一片空地来。
车到站,乘客放行了。田福福也疲惫而迷惑地跟着人群往站台上走。
一列火车咣当咣当地朝他们开来,红白相间的车厢轰隆隆地驶过,铁轨在重压下发出尖锐的悲鸣。
田福福心里一紧,他能想起来,自己的腿就是在这悠长而刺耳的声音中失去的。
那天,祖父拉着他的手,走在旷野上。他还小,还有腿,光着脚,还能感受到草在脚心的酥麻,他还故意去踩外壳已经变得焦黑坚硬的牛粪。
“噫!”祖父极短促地呵斥一声,把他拽走。
土腥味在空气中蒸腾,火车的鸣笛从旷野上呼啸而过,那片黄油油的油菜花听到响声便踊跃地集体探了探头。
绿皮子的火车停了,祖父拿着一个大口袋,挨窗口地去收用过的矿泉水瓶子。祖父从车头走到车尾,佝偻的身影只剩一点点。田福福抓住火车车门的把手,想攀上火车,光着的脚上出了汗,滑溜溜的,一下子出溜到车底。
火车重新开动了,车上的人只觉得有种难以察觉的动感,微微一个摇晃,沉重的车轮在铁轨上向前滑行。
田福福听到了火车的嘶啸,直到车忽然停了那嘶啸还在,原来那声音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
已经死了的田福福有种奇特的感受,仿佛那天他就已经死了,六岁的田福福死于铁轨之下。之后的人生他全不记得,以至于何时是生命的终点都无法确认。他是否已经作为鬼魂成长,衰老,在世间漂流了几十年?
火车开出了车站,速度越来越快。突然音量猛增,它与另一辆火车交会,猛然看见车窗上的面孔,仿佛是另一个平行时空无意的一瞥。
田福福在车厢中走着,脚步不再轻快,疲惫像灰尘一样落在他身上。难道一个死人也会觉得疲惫?难道一个雪人也会觉得冷?难道一个阴影也会觉得黑暗可怕?
他找了个座位,把自己放下,头歪在旁边人的身上,迷迷糊糊地有种要睡着的感觉,像是很小的时候被母亲抱在怀里。
他记得母亲是很美丽且柔软的,他记得自己模模糊糊地醒来时,不在母亲的怀里,而在一张陌生的床上。他被说话声吵醒,睁开眼,是母亲与一个很皱很皱的老头儿坐在床沿上说话。只看到两人裹在棉袄里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