盾沉默了片刻,轻轻摇了摇头:
“臣有畏,君更有畏,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为父最怕的人,是董狐。”
赵朔惊愕地跌坐在蓐席上:
董狐?那个既无私交,也无谰言的董太史?那个二十年前,在朝堂上一声断喝,救了他们父子姓名的董左史?
“此人心无所畏,笔无所忌,既然敢逆君之意救我一命,也就敢逆我之意置我于死地,你说,你说,我能不怕么?”
说到这里,赵盾脸上的每一道皱纹,仿佛都在不住颤抖,便如院中树上,那随风觳觫的枯枝一般。
风雪更大了,大得连对面人家的灯火,也迷迷蒙蒙地看不真切,冬日向晚,新绛街头,那原本稀少的行人,也变得越发稀少了。
“真冷啊,爹爹那把老骨头,唉,也不知是否抗得住呢!”
阿季,董太史的小儿子,怀里抱着个硕大的包袱,缩着脖子,一路跳着往太史寮的方向跑去。
太史寮,屋里和屋外一样的冰冷。
“国家定制,太史寮典章所系,夏不得启扉,冬不得拢炭,太史与左右诸史,朔望轮值,不得虚守。”
董太史盘腿端坐在冷冰冰的草席上,嘴里所剩无几的几粒残牙,正和着寮外的北风,紧一阵慢一阵地撞击着,可紧握竹简笔削的嶙峋十指,却稳稳地不见丝毫颤栗,见儿子推门进来,他的浊眼只略瞥了一下,随即又收敛在身前案上,那堆积如山的简册之上。
阿季知道爹爹的脾气,更知道史官的规矩:太史寮里,无片言及于私。
他急忙扯开包袱,拖起包袱里的旧絮被,兜头披在爹爹身上,叩了个头,悄无一言地退了出去。
董狐静静地望着小儿子的身影一点点地被屋外的茫茫夜雪吞没,良久,轻轻抖了抖身上的絮被:
“唉,二十多年,二十多年了罢?那一夜,也是这样的风雪……”
………【二 明亮的天际】………
“唉,二十多年,二十多年了罢?这新绛城里,许久没落过这般大雪了。WEnXUeMi。CoM……”
朱雀门的城楼上,五更,一个耳聋背驼,须发皆白的守更老卒,一面拨着脚前那只奄奄一息的炭火盆子,一面嗫喏着他那冻得僵硬青紫的双唇,自言自语地絮叨着。
他放下火筷子,用双手紧紧捂住耳朵,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垛口前,鼓足勇气,探出半个脑袋去,又急忙咋着舌头缩了回来:城下,惟有茫茫一篇银白。
“妈的,冷,太冷了,这狗日的冬夜,总是长得没完没了。”
话音未落,却见二百步外,上首的堆拨,晃了两下灯火,传出两声冷冰冰的梆子来。
五更低低咒骂了一句,忙不迭地小跑到风口,也晃了两下灯火,敲了两记梆子。
做完这些,他仿佛一下子没了力气,扔下梆子,抱着灯笼,蹒跚着又坐回炭火边上,望着黑洞洞的天际,和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唉,五更,五更,这狗日的冬夜,怎么总也盼不着天亮的时候。”
话音甫落,他忽然觉得自己身后,仿佛一下子变得分外明亮起来。
他惊喜地转过身,却见一片火红,已跃上了雪夜的天际。
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天亮了么?真的可以下更回家困觉了不成?
火红色迅速地弥漫,眨眼间把大半个新绛城,都笼在了一片光明之中。
五更就这么呆呆地望着,望着,直到那半聋的耳轮中,隐约听见“噼啪必剥”的声响。
“火!火!公宫失火!”
他如梦初醒,劈手抢起地上的梆子,不顾一切地敲击起来。
“公宫失火!”